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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舅小舅


  长史司里,葛诚紧闭门窗,对指挥卢振道:“昨日约你,你怎么没有来?”

  卢振道:“这几日务要小心,燕王不知从哪儿得了风声,叫张玉整顿军纪,朝廷怎么回事,张玉是燕王手下一等一的大将,当初怎么没把他调去开平?”

  “不管他张玉了,左右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葛诚道:“朝廷大军已经布防了,如风靡草,燕王如今也不过是早晚间了,只是也要防备他学湘戾王,来个抵死抗拒,要是把宫门一闭,烧一把火,那可不妙啊!”

  葛诚说的“朝廷布防”,乃是从三月中旬开始,朝廷命都督宋忠率兵三万屯开平,都督耿炳文之子耿练兵于山海关,徐凯练兵于临清,以北平、永清二卫军于彰德、顺德以防燕,在葛诚看来,如此重兵,重重包围,燕王就是插翅也难逃,何况燕王手底下的三卫已经被调出塞外去,燕王府守门的侍卫不过八百人,难道燕王还能以八百人对抗朝廷的三万大军吗,真是可笑。

  所以葛诚害怕的是燕王学湘王,以死抗拒,他死了没事,拉着所有人陪葬可不行,不过指挥卢振安慰道:“这倒不会,我守着端礼门,就算燕王让我闭门不开,我也不会听他的话,只等朝廷使者前来,一齐攻入府去,擒得燕王,就大功告成了,燕王三子如今在京师,那更是简单了。”

  燕王世子、高阳郡王和安阳郡王南下去了京师,葛诚道:“朝廷一定会把三位王子扣下以做人质的,燕王只有这三个儿子,他自家计短,居然把三子送去京师,真是天助!”

  就像葛诚和卢振密议的一样,形势在这一刻,对燕王是极为不利的,三个儿子在朝廷手中,护卫羽翼被剪裁地只剩下八百个守门的,而且其中还出现了叛徒,这叛徒的身份,一个是总理王府大小庶务的长史,一个还是守备府门的指挥,而这指挥已经拉拢了一些心思摇动的人,形势岌岌可危。

  “想他燕王,倒也有些英才武略,”葛诚道:“只是不知进退,不懂得君臣之道,有如今下场,也不足为奇了,他可算是你我的借鉴了,以后投效朝廷,还有的磨呢。”

  葛诚被新帝遣来做内应,他又联络了指挥卢振、百户倪谅这样的人,准备帮助朝廷铲除燕王,以做进身之资,而他又觉得不够,还要再拉拢一些燕王信用的人,比如纪善所的几位侍讲,这些人对燕王的影响力很大,如果这些人也肯为朝廷所用,那胜券就更大了,对燕王的打击也会更大。

  据他的观察,有的人是拉不动的,像纪善金忠,但是有的人,还是可以拉动,比如伴读余逢辰,这个人天天以忠臣孝子自居,他忠的君可不是燕王,而是皇帝,于是葛诚寻了个空隙,见了余逢辰,果然看到他在读文天祥传,心下嗤笑一番,然后才正色道:“如今祸将集门,余伴读还有心思看书吗?”

  余逢辰惊讶道:“葛长史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你闭门造车也太久了,”葛诚叹口气,道:“外头的事情,看样子你也是一无所知。”

  “我怎么不知,”余逢辰放下书,道:“如今内有圣明,外有藩翰,成康之治,见于今矣。”

  葛长史无奈,便侃侃道来:“高皇帝以守为惩,分封诸子,连亘边陲。边塞九王,莫不占险隘、控要害,佐以元侯宿将,土地大而名位崇,布兵耀武,而无斧斤芒刃之忧。如今太孙即位,二十二王皆叔父行,以意行中国自如,乃要效汉七国故事,人所共知也。”

  “汉七国?”余逢辰大惊道:“哪有汉七国?”

  “周王、齐王、代王、湘王之事,”葛长史道:“若非朝廷见机决策,那岂不是串通合谋,早就起兵造反了吗?”

  “藩国乃是一隅,”余逢辰倒也有一点见识:“以一隅敌全国,行不通。这几个藩王,都是有谋逆之名,而无谋逆之实,未发一兵一卒,怎么就能说重复汉七国故事呢?若真是汉七国,谁是吴王刘濞呢?”

  葛诚顿时一震,道:“你难道不知道谁是吴王刘濞?刘濞是汉景帝的叔父,且于诸子之中,最为年长。”

  余逢辰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你不是常说,君、父不可两负,”葛诚道:“如今朝廷有削藩之意,燕王有扞格顽抗之心,必当不能两全矣,你当如何做?”

  余逢辰浑身发抖,这和他书中所学的完全不一样:“我、我尝自负为孝子忠臣,既为孝子,当为忠臣,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自当忠于皇上。”

  葛诚大为高兴,道:“知君忠义,果然!如今朝廷、燕邸,一顺一逆,一胜一败,显然矣。君自当与我同心协力,知大义而舍小利,共同报效朝廷!”

  葛诚却是不怕余逢辰把他这一番话上报给燕王,因为余逢辰到底是个书读迂了的,恐怕至今还不相信朝廷和燕王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

  葛诚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而余逢辰却还瞪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像是泥塑了一般。

  此时,在京师魏国公府住下的高炽三人,参加了太祖皇帝的小祥,在太祖灵前哭得十分伤心,这倒不尽然是哭给新帝看的,因为他们自从来了京师,就被严密监视起来,别说是交通朝臣,在府内说话,都很不方便。他们上书为周王请罪,请求见一见关在高墙之内的周王、齐王、代王,然而根本没有回应。

  如今是五月份,应天气候潮热,高炽他们穿着厚重的孝服在太祖灵前祭奠,灵前还有火盆烧纸,一个月的致祭下来,连高炽这样体格肥硕之人,居然都清减下来,两个腮帮的肉很明显地瘪下来,腰上的麻绳也日复一日松了。

  因为是孙子辈,所以一年的孝期结束,他们就可以除服了,高炽把穿了一个月的麻服脱下,才发现背后已经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有的还流出脓水来,疼得他坐卧不安。这一日他刚叫王安给他涂了药,就见高煦高燧轻巧地从门里溜进来,倒像是做贼一般。

  挥手叫王安下去,高炽正要说他们,就见高煦叫住王安:“你守着门,留心别让人钻了空子。”

  高炽皱起眉头:“在大舅的府里,何必如此!”

  “就是因为在大舅的府里,”高煦低沉着声音道:“监视我们的,还不是京卫,是大舅的府兵——我看大舅早已投效朝廷,不顾念什么亲戚情分了!”

  高煦得了燕王密令,要他争取魏国公徐氏一门的支持,中山王四子三女,一子早亡,一子乃是庶出,剩下徐辉祖、徐增寿两个,乃是燕王妃徐氏的嫡亲兄弟,尤其是顶门立户的徐辉祖,位高权重,为人又文韬武略十分了得,曾奉命北上襄助燕王,彼时感情融洽,燕王对他也是十分夸赞,如今燕邸和朝廷已经颇不见容,诸王都得罪,在姻亲上面,也只有魏国公府一门助力了,若能得到徐府的支持,无异于朝中有人,能探听到朝廷的一举一动。

  然而高煦留心发现,大舅徐辉祖似乎对他们不冷不热的,留是留他们在府里住着,但是前后监视颇为严密,而且他还隐隐听闻徐辉祖曾经上书朝廷,削藩当首重燕地,要朝廷早做提防——高煦心思敏锐,他算了算徐辉祖上书朝廷的时间,好像就是他被加官为太子太傅的时候。

  大舅这么急于撇清关系,叫高煦看来,越是标明忠心,越是招致怀疑。魏国公府和燕王是怎么样的姻亲关系,人人都知道。而且新帝在二代功臣子弟中,明显更信任和倚重李文忠的儿子李景隆,从他给李景隆加封太子太师就知道了。

  徐辉祖在洪武年间基本还是和李景隆平分秋色的,李景隆比他出道早,在洪武二十年就随冯胜蓝玉参加了北征,还算是比较有资本,不过徐辉祖后来居上,得到高皇帝青眼,和李景隆一直都平起平坐。其实在这里也许就能看出,高皇帝是看出了两人之间,徐辉祖的本事比李景隆的要强。但是到了建文年间,马上就分出高下了,李景隆成了太子太师,而徐辉祖是太子太傅,在三公里,太师要高于太傅。

  这就是建文帝的防备和压制之意了,连高煦都看得出来,何况徐辉祖呢——然而徐辉祖还真是铁打的忠臣,新帝如此防备,他还心甘情愿被李景隆压制,要是换做自己,早就另择明主了。

  徐辉祖和燕王是亲戚,但在本朝,哪个功臣勋贵和亲王没点亲戚关系呢?高皇帝还没来得及给十八子之后的儿子选择儿媳妇,但是十八个成了亲的儿子,娶的都是公侯的女儿,唯有他朱允炆,娶的是个四品文官的女儿,在这一点上,当真是不够看的。所以高煦私心还觉得朱允炆这家伙,还真有点小心眼,心胸也够狭隘的。

  高煦眼见策反大舅徐辉祖是不太可能了,而且反而还要提防徐辉祖;不过他也有收获,大舅那里施行不了,小舅徐增寿这里,却有很大的惊喜。

  高煦记起他们来了南京不多久,徐增寿就将都督府调兵遣将的计划告诉了他们,也就是山海关、临清、武清那一带驻防的三万官兵的分布图,并且认为他们此时来京,实在是自投罗网,劝他们早日回去。

  高煦见徐增寿这里,十分支持他们,心中自然大喜:“小舅,若是朝廷果真对我父王动手了,你怎么办?”

  徐增寿自幼和燕王妃亲爱,还去过燕王府几次,得到了燕王姐夫的热情招待,跟燕王感情也好,不过燕王更把他当个小弟弟,自然没有向徐辉祖那般倚重。徐增寿心里是偏向燕王的,他觉得燕王没做成太子已经很吃亏了,如今被一个黄毛稚子逼到这个份上,十分不忿——其实他和建文帝朱允炆是很有一些仇隙的,这还要从五六年前说起。

  那时候徐增寿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兄长入宫陛见,陛下没见他们,叫他们去东宫拜见皇太孙,在东宫的时候,徐增寿毛手毛脚地打碎了一个杯子,然而这叫朱允炆见了,就十分伤心,说这杯子是他父亲懿文太子用过的,从没有撤下去,就是睹物思人的意思。徐增寿还不知道这其中利害,一个杯子罢了,自己又不是成心的,谁知道这杯子还有这么个来历——然而兄长徐辉祖的鞭子已经抽过来了,等高皇帝都被惊动,亲自驾临过来,就看到徐辉祖被打得血肉横飞,不是开玩笑,现在叫徐增寿想起来他都怨恨徐辉祖,因为徐辉祖是真的下了死手,而他更恨在一旁只是嚎哭,一句话都没有劝说的朱允炆。

  高皇帝来了之后,知道这事儿,也并不怎么怪罪徐增寿,只说不知者不怪,但是朱允炆却哭得像个奶孩子,说父亲的遗物,他没有保存好,他是个不孝之人,如此云云,更让高皇帝十分痛惜,徐辉祖更是拉着已经半身麻木的他跪在地上向太孙磕头,祈求他的原谅,然而朱允炆的原话却是,并不是执意要怪罪,若是徐增寿毁坏的是他的衣冠,他一句话都不会说,只是毁坏的是父亲的遗物,他就不能不如此了。

  这就是一个杯子引发的血案,最后徐辉祖将他禁足在府里,三年都没让出去。徐增寿挨了打,刚开始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最后他倒也潜下心来,当真在闭门禁足的时候,学了许多东西。比如他在看到《资治通鉴》里面的一个故事的时候,就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样一番对待。

  书中说,宋哲宗即位的时候,只有九岁,是由宣仁太后高氏执政,高太后废除新法,贬斥新党,这让自幼跟在神宗身边耳濡目染的哲宗心生不满,但是他不会傻到和当权的祖母掰腕子,只是有一天,高太后见哲宗常用的一个桌子太久了,就命人撤换掉,然而哲宗却又令人搬了回来,待问起来,他就说:“这是父皇用过的东西,不敢轻易换掉。”

  所以祖孙两是为了一张桌子打机锋吗?就问,皇太孙是为了一个茶杯要收拾他的吗?

  不过因为这个茶杯是懿文太子用过的,皇太孙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在高皇帝面前保证自己会恪守高皇帝立下的法、创下的制,然而为什么要拿他做筏子呢?他碍着他朱允炆什么了?

  但看如今,高皇帝陵土未干呢,朱允炆已经将他的一切主张,推翻地所剩无几了,这就是高皇帝看中的继承人吗?这就是那个因为摔了先人一个杯子,都能嚎泣不吃饭的皇太孙吗?徐增寿看他朱允炆,当真是比戏班子里的戏子还会演呢,要不然也不会欺哄地高皇帝选择了他做继承人,而忽略那个在北平真正有功有德的燕王了。

  这就是徐增寿亲近高炽高煦他们的原因,只不过他也不知道燕王的想法,也要从高煦这里探听。

  “那你也要跟我说实话,”徐增寿道:“燕王,究竟有没有暗蓄大志?”

  高煦淡定道:“如今这个局面,不死不休了,我不知道父王怎么想,但是我这里是绝不会束手受戮的。”

  徐增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拍着高煦的肩膀道:“好好好!你真是高皇帝的亲孙子,有种!”他沉郁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符合这个年龄的轻松来,这才让人想起来,其实他比高煦也没大多少岁。

  徐增寿对新帝嗤之以鼻,他对燕王能不能拨乱反正虽然没有万全的信心,但是却十分期待,而且他还知道一个对燕府来说非常震怖的消息:“你们府里那个长史叫葛诚的,你们务要小心了。我听闻新帝召他奏事的时候,秘密屏退众人,盘问良久,这当中很有些蹊跷。”

  高煦悚然道:“可真?”

  “朝廷要对付你们,”徐增寿道:“因为你父亲在所有诸王中,实力最强,所以最要小心,他们应该不止策反了葛诚,你们府中护卫、宫人等,都要小心提防,即使他们不是朝廷内应,也要防着他们出首告变,像齐王、湘王,就是府内有人出首,给了朝廷削爵的口实。”

  高煦汗流浃背,没想到连长史都被策反,枉他们还以为府中人心如一固若金汤。却又听徐增寿道:“当务之急,你们不可在京城久留,当速速返回北平,若是燕邸事变,你父亲因为你们在朝廷这里的缘故,实在掣肘。”

  高煦矍然道:“我兄弟三人早就上书想要返回北平了,然而高皇帝期年孝已经过,而皇帝依然不放我们回去,是明摆着要将我们扣为人质了,如今该当如何画策?”

  徐增寿呵呵笑起来,道:“你父亲那里,岂是干坐着等待刀斧加身的,自然要找理由招你们回去,我看最有可能的,就是称病,要你们三人回去服侍。你们等到来信,必然要上书皇帝,言辞恳切,以人子尽孝之情,打动皇帝,然后再找宁国公主,请她为你们说情——我看事情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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