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与劫
陆姝对老奶奶的话将信将疑。首先,这世上好像没有人会没有名字,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就想着给自己取名字了。其次,那人在稻田旁边,并且老奶奶只说最好天黑了去,没说哪天去,似乎那人每天天黑了都会在那里。难道那人住在稻田里不成?
她有一些相信,是因为她想不到老奶奶骗她干什么。
老奶奶一走,她就盼着天黑。
时间平时流逝飞快,可是等待起来就变得无比漫长。陆姝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天黑来得这么晚。或许当初就不应该修炼,不应该贪图获得更多的时光甚至长生,只要心里有所期待,时间就变长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她立即提了一个灯笼,赶往山的那一边。
到了山的那边,她先找到了那棵石榴树,然后往南走,一边走一边数,数到第七块稻田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往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等着她。倒是田埂边上插了一个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的稻草人。一般的稻草人的“脸”上会贴一张纸,纸上简单画上眼睛鼻子。可是这个稻草人连一张像样的脸都没有。
她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
她回想老奶奶说的那些话,盯着稻草人看了半天,心想,莫非老奶奶说的没有名字的人就是稻草人?
稻草人自然是没有名字的。
可是问稻草人见没见过盗贼,那还不如问家里的墙壁呢。
她提起灯笼,照了照稻草人身上的蓑衣,嘴里小声嘟囔道:“奶奶要我来找稻草人应该有她的理由,莫非是告诉我要像稻草人一样不闻不问不说,置身于事外?”
“是那住在半山腰爱吃豌豆的奶奶让你来找我的?”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陆姝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里的灯笼扔了。
好在她及时想起来自己好歹也是修炼了六百多年见过大世面的妖怪,怎么能被区区一个稻草人吓到?
她定住心神,说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快快现出原形来!”
稻草人说道:“我现在就是原形。方圆百里就那位奶奶知道我有神通,必定是她叫你来的吧?”
陆姝点头道:“是。不过你能有什么神通?一个稻草人,不能走不能动。”
“我的神通就在于我不能走不能动。”稻草人说道。
陆姝不满地说:“这算什么神通?一动不动就是神通的话,天下人都有神通。”
“天下人只能保持片刻一动不动,我却可以一直这样。”稻草人辩解道。它似乎很在意陆姝对它的评价,“你没听说过吗?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中,不动则不刺,不刺则不伤,不伤则不苦。”
“这句话好像听过。”
“你看,所以我就一动不动,不动就不会受伤,不会痛苦。世间有无数痛苦,其实只要不动,就不会有痛苦。我做到了,你说这是不是神通?”稻草人说道。
陆姝皱了皱眉头。
“好吧,看来你不太理解。既然奶奶让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稻草人问道。
这时候月亮从云的遮挡中挣脱了出来,淡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人身上,草帽挡住了月光,在它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这几日有个盗贼从落阳城逃了出来,到了这里。奶奶说你或许见过那个盗贼。”陆姝说道。
稻草人说:“是啊。盗贼能避开所有人,但是不能避开我。”
“为什么?这也是你的神通吗?”陆姝问道。
“因为盗贼不需要避开我。”稻草人说道。
那倒也是。谁会刻意避开一个不能动的稻草人?难怪老奶奶说盗贼来过这里的话,它一定见过。
“那就是说,你见过咯?”陆姝高兴地扭动屁股。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遇到高兴的事情喜欢摆动尾巴。
“当然。在官兵来这里搜查的头一天晚上,我看到了那个人慌慌张张从这里经过。”
“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是一位姑娘。”
“是姑娘?”陆姝大为诧异。
“那姑娘长得像你。”
“像我?”陆姝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贼喊捉贼,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世事都与我无关。”稻草人说道。
“怎么可能是我?我从来没有去过落阳城,没见过皇上,更别提偷他什么宝物了!对我来说,有好看的衣服穿,有酒可以喝,就满足了。谁要他的宝物?”陆姝嘴上辩解,心里莫名一阵慌。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慌。
稻草人说道:“我也没有去过落阳城,没见过皇上,对宝物没有兴趣。”
陆姝激动得几乎要抱住这个一动不动的稻草人:“是吧,是吧,你我都是这样的人。你明白的!”
所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此刻她感觉这个稻草人就是她的知心人。
“可是至于为什么你要偷走皇上的宝物,我就不清楚了。”稻草人说道。
这句话仿佛是一支出其不意的冷箭,将陆姝穿了个透心凉。
“你会不会聊天?”陆姝恨不能用双手将面前的稻草人撕成一根一根的稻草,撒在这稻田里。
稻草人淡淡地说:“我们不是在聊天吗?我对你都推心置腹了。”
“如果我有的话。”稻草人补充道。
陆姝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陆姝问道:“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稻草人说道:“怎么会看错,当时我以为就是你呢。”
“不是我,只是跟我长得像的人而已。”陆姝说道。
“也许只是你忘了。”稻草人说道。
“忘了?怎么可能?你以为是多久远的事情,才几天我就忘了?”
“有的很久远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有的昨天发生的事情,感觉很久远。几天不一定近,几年不一定远。对我来说,几个时辰,几天,几年,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事情在我身上发生。没有事情可记,时间就没有意义。”稻草人说道。
陆姝似乎从它的口气里听到了一丝落寞和叹息。
“你和奶奶一样,都喜欢讲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陆姝说道。
“我跟她可大不一样。她是在荆棘中受了伤而隐居此地的,我是在荆棘中从未受过伤从未动过。不过也算是殊途同归吧,所以听你说是她让你来的,我才跟你说这些。不然我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稻草人说道。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毕竟你看到那个盗贼像我,我很可能这么做。”
“怕呀。当然怕。”
“那你为什么还是要说?”
“不仅仅你们要历劫,我也要历劫。你就是我的劫。我信任你,信任对了,就是度劫;信任错了,就是遇劫。最后到底对了还是错了,都是应该发生的。人们常说,尽人事,听天命。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稻草人说道。
“如果我算人的话。”稻草人补充道。
“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陆姝说道。
“我连心都没有,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姝与稻草人作别,在月光下回家。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既然那个盗贼不是章卷,那章卷为什么悄悄来到这里,在窗边到院门口留下脚印呢?
走到门口时,忽然脚下绊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差点儿撞在了门框上。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猫叫传来。
原来是老相识躺在门槛下。
“你差点儿踩死我。”老相识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腰。
“你怎么来了?”陆姝问道。
“我听人说你今天被抓去了县衙,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不在,我就在这里打个盹,等你回来。”
陆姝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这么离谱。
“我不是被抓去的,我是去报案的,可是他们好像抓错了人。”
老相识胡子一翘,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抓错了?”
陆姝不敢把真相说出来,何况那个真相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那个县太爷怕麻烦,不想抓。皇城来的将军傻里傻气,没有主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抓到真的盗贼!”陆姝只好这样说。
“瞎猫还能碰到死耗子。抓对了也说不定。”老相识说道。
“可万一抓错了呢?”
“那也不关你的事。你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
陆姝斜了老相识一眼:“你能不能不总拿耗子做比方?唉,算了,谁让你是猫呢。”
她摇摇头,推门而入。
老相识却站在门口不进去。
“进来喝酒。”陆姝回头看了一下它,说道。
“人们都说,夜猫子进屋,准没好事。我就不进去了。你没事我就安心回去睡觉了。”
陆姝心里一阵感动,说道:“你这是猫哭耗子。”
“你错咯,这是猫哭鱼。”
陆姝忍不住“扑哧”笑了。
老相识走后,陆姝宽衣睡觉。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她梦见自己是一只鸟,栖息在一棵梨花树上。梨花白似雪,重重叠叠,仿佛时间凝固了,雪花落到半空中便停住了。
她有些犹豫,有些惊慌。她以前只会在水里游,在地上走,还从来没有在空中飞过。
虽然是在梦中,但是她记得自己以前是条鱼,后来修炼成人。至于现在为什么变成了鸟,她不清楚。
她都不敢往下看。
她左看右看,看到一个离自己很近的梨树枝,于是试着张开了翅膀,往前一跃。
没想到翅膀一拍,就自然而然地飞了起来,仿佛飞翔的能力与生俱来。
她非常高兴,在梨花间飞来飞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正高兴的她忽然听到下面传来念诵的声音。
低头一看,她看到梨树下坐着一个持着书的书生,他的襟带掉入了旁边的小河里却浑然不知。
她心中慌乱,那书生不就是以前在梦中见过的那位吗?
再往水里看去,她看到一条背上有红纹的鱼在啄食掉在水里的襟带。那红纹她记忆太深了,那是她还是一条鱼时身上的印记。
读书的书生似乎感觉到襟带被扯动,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那条鱼。
那鱼见岸上的人看到了它,急忙往水底潜了下去。
书生叹息道:“我又不会捉你,你跑什么呢?”
听到这话,她吓得双脚一软,从梨树枝上滑落下来。她急忙使出最大的劲儿挥动翅膀,往上面飞。由于用力过度,她一下撞在了梨树枝上。
梨树枝被她撞得一抖,树枝上的梨花便纷纷飘落。
这一惊一乍一撞,她就从梦中醒了过来。摸摸额头,似乎还有残留的疼痛。
往外一看,阳光晃眼,鸟声喳喳。
陆姝心想,在梦中的时候是鱼便可以游,是鸟便可以飞,是人便可以走,并且非常自如,可见这躯壳里的魂魄以前做过鸟,做过鱼,也做过人,所以驾轻就熟,自然而然。
可她想不通,在同一棵梨花树下,在同一个书生旁边,怎么自己一会儿是鱼,一会儿是鸟?
想来想去,她想不明白。
想这么明白干什么呢,半醉半醒才是活在人间最好的状态。这样一想,她便从床上起来,照常先温了半壶酒。
酒温好了,她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
令她意外的是,这酒居然没有什么味道,淡得像水。
她赶紧又喝了一口,还是无味得很。
难道是酒坏了?她拿起酒杯仔细端详。
闻了闻,酒味还在。
这时候,老奶奶又从半山腰下来了,经过她这里。
“奶奶,奶奶,您过来。”陆姝喊道。
老奶奶走了过来。
“您喝一口我的酒。”陆姝倒了一杯,递给老奶奶。
老奶奶摆手道:“大早上的,喝什么酒?你自己喝吧!”
“奶奶帮帮忙,我感觉我的酒坏了,您帮我尝一尝看。”陆姝道。
老奶奶这才接了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咂嘴道:“酒是好的呀,跟你以前喝的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我觉得酒味淡了?”陆姝疑惑道。她又尝了一口,还是感觉淡淡的。
“食之无味?”老奶奶问道。
“是啊。”
“完了,完了。你这小妮子动了情。”老奶奶怜惜地看着她。
“动了情?”陆姝听不懂她说什么。
“人一旦动了情,喝茶茶无味,喝酒酒无味。你得了人身,也该有人的七情六欲了。这也是劫,情劫。”老奶奶说道。
“情劫?”
“是啊。看来你命中注定的人一出现,这劫难就来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谁是命中注定的人。”
“既然是命中注定,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是躲不过逃不脱的。你又何必知道。”
“那……那我该怎么办?”每次天劫来临之前,她会像其他修炼者一样找个避身之所。可是这个情劫该往哪里躲呢?
老奶奶想了想,说道:“离开这里,去落阳城吧。”
“去落阳城?”
“是啊。那天你见到的人,无论那位将军,还是那位教书先生,都去了落阳城。我想你命中注定的人就在他们两者之间。你的情劫因他们而起,自然要找他们了结。”
“在他们两人之间?天哪,一个呆,一个迂,我能都不选吗?”陆姝问道。
在那位将军把无名山取名为无名山的时候,她就对他没了任何好感。
而那位教书先生,原本是有点儿好感的,可是他承认下雪那天是他偷偷摸摸溜进她的庭院后,那点儿好感便荡然无存。要不是她去报的案,倘若是别人错把他抓了起来,她才不会管这糊涂官判的糊涂案。
老奶奶温和地说道:“姑娘,人世间呀,其他东西都可由你选或者不选,走不走这条路,理不理这个人,进不进这座山,你都可以选择。唯独这情啊,由不得你,明明是你不喜欢的人,渐渐却喜欢了起来,明明是你不该喜欢的人,偏偏就鬼迷心窍。你在心里千万遍告诉自己,千万不要与他有任何牵连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心已经不在你这里了。你挨着他,不论幸福还是痛苦,你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你若离了他,不论海角还是天涯,你感觉心的地方已经空了,你还活着,但是就像一棵树,春绿冬枯,就像一条河,雨涨旱退。你还活着,但生活已经与你无关。”
“奶奶,你说得太吓人了。可是我在见到他们俩之前过得自由自在啊,从未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一条河。”陆姝将信将疑。
老奶奶道:“你是鱼身,经历天劫,脱胎换骨,终于得了人身;你是人身,经历情劫,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那我躲还不行吗?”
“命中注定,躲是躲不掉的。四月的风一吹,桃花就要落了。你说,桃花能一直不落吗?”
“这么说来,我非得去落阳城不可了?”陆姝瞪着眼睛问道。
“不是非去不可,是时机已到,你该去了。你不问我,你也会去落阳城。”老奶奶说道。
陆姝觉得老奶奶说得对。其实在从稻草人那里回来的路上,她就决定要去落阳城,要将章卷救出来。
她要救他,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已。
陆姝对老奶奶佩服不已,觉得她已经看穿了世间万物的规律。
“奶奶,您可真厉害!看得好通透!”陆姝由衷地赞叹道。
老奶奶微笑道:“姑娘,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奶奶我一点儿也不通透。我只是过来人而已。”
“过来人?您的意思是您已经经历过同样的劫难?”陆姝问道。
“借一句唱戏人常说的话: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你所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悲欢离合,以前都有人经历过,以后还有人要经历。我只是在你之前而已。”老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她主动提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小杯,一饮而尽。
“您也去过落阳城?”陆姝问道。
“我有我的落阳城。现在它已经不存在了。”老奶奶放下酒杯。她的眼睛里似乎点亮了一盏灯,随即又被吹灭。
陆姝伸出手,按在了老奶奶那双苍老的手上。
“我现在就是这无名山的一棵树,山脚下的一条河。我是离不开这里了,但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落阳城,你需要一个伴儿。”老奶奶说。
陆姝的眼眶一热。她以前对老奶奶不冷不热,仿佛一个陌生人。老奶奶却对她如此关爱,仿佛一个亲人。
“不,我一个人就可以,我自由自在惯了。”陆姝抚摸老奶奶手背上的皱纹,仿佛抚摸的是一棵树。
“外面的世界可没有这里安宁。你在这里懒散惯了,有人进了庭院你都不知不觉。如果你到了落阳城还这样,很快就会被人识破身份。”
陆姝自知警惕意识不够,去落阳城确实有些风险。
“可是……谁会跟我一起去呢?”陆姝问道。
“那只修炼的猫啊。它可以陪你一起去。它在山那边的人家里住了那么多年,从未暴露过。如果有它陪你,我就放心了。”
原来老奶奶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一切。她却因为微醺时看到了老奶奶的尾巴而暗自得意。想到这里,她心里愧疚不已。
“它潜伏这么多年,一心想早日修炼成人,怎么会陪我去落阳城?”
老奶奶道:“等它来了,我自然有办法让它答应。”
陆姝道:“奶奶,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您千万别为难它。它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
老奶奶道:“它自然是不愿意去的,但是我能让它愿意去。”
“它常来找我讨莲子心吃。可是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
老奶奶忽然离开座位,趴在了地上。
“奶奶,您这是怎么了?”陆姝惊讶地问道。
老奶奶趴在地上说道:“它待会儿就会来,我看看它走到哪里了。”
陆姝这才明白,她是狐狸,能用耳朵贴在地面听到远处的脚步声。
“它快来了。对了,你说它常找你讨莲子心吃?它上火了吗?”老奶奶问道。
陆姝忍俊不禁,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说法讲给老奶奶听了。
老奶奶听了笑得浑身乱颤。
不一会儿,果然老相识从院门口进来了。它机灵得很,见陆姝屋里还有一位老奶奶,便没有化身成人,而是以猫的形态走进来的。
等它进了屋,陆姝对它说道:“你就别装了,这位老奶奶早就知道你和我了。”
老相识便从地上站了起来。
陆姝将要去落阳城的想法说给老相识听了,然后问它愿不愿意一起去。
老相识果然不愿意去。
老奶奶道:“如果你去的话,我可以跟你做个交换,让你少修炼五百年,一下子就得人身。”
老相识好歹也是活了三百多年的怪物,虽然没有像陆姝那样见过老奶奶的狐狸尾巴,但能感觉到老奶奶非同寻常。它听了老奶奶的话,顿时两眼一亮,问道:“五百年修为?我得吃多少苦瓜和莲子心哪!”
陆姝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就是愿意交换喽?”老奶奶笑着问道。
老相识连忙先向陆姝解释说:“不是我不仗义,你想想,落阳城是什么地方?皇城啊!皇城是什么地方?真龙天子住的地方!还有各路高人!我这三百年修为的小妖怪,哪敢贸然前往?那就是耗子逗猫玩——找死啊。但是如果我有八百年修为,那就不一样了。”然后它问老奶奶,“可是……怎么交换?”
老奶奶道:“我把我的尾巴给你,你把你的尾巴给我。这样,你就能得到我五百年的修为。”
陆姝没有任何责怪老相识的意思。她明白,一个还没有修得人身的妖怪去鱼龙混杂的落阳城的话,确实有些贸然。别说互相照应了,恐怕她还得处处照应它。而她自己都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可是我是猫呀,接一条狐狸尾巴,似乎不太雅观。”它犹豫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
老奶奶道:“狐狸还是猫,都是外在皮相,一副空皮囊。有了足够的修为,想变化成什么就变化成什么,何必拘泥于虚幻模样?”
老相识听了大喜,捋了捋胡须说道:“您说的极是!有了八百年修为,想变什么样就变什么样,我把狐狸尾巴变成猫尾巴就是了!”
老奶奶又警告它:“变化是要靠法力维持的。你到了落阳城,还是要时时小心,万一法力受了限制,被人看到你是猫身狐狸尾巴,那就糟糕了!”
老相识道:“您的教诲我会铭记在心。”
于是,老奶奶与它去了屏风后面,换了尾巴。
从屏风后面出来,老奶奶又说道:“你还得取个名字。就叫观月吧。”
“观月?”老相识愣了愣。
陆姝有些担忧,说道:“民间传说只要看见猫拜月,就立即杀掉,不然会变成妖魔。取这个名字太冒险了吧?”
老奶奶道:“正是因为别人都这么想,才要取这个名字。人间有句话叫作‘欲盖弥彰’,越是掩饰,越引起怀疑。我们干脆这么叫了,他们反而觉得不可能。”
老相识小声道:“真是比狐狸还狡猾……”
陆姝听得心惊胆战。我生在水中,才故意取了“陆”字,这算不算欲盖弥彰呢?会不会一去落阳城就被发现?
老相识欣喜道:“我终于有名字了!为了庆祝我有了名字,一起喝一杯吧!”
陆姝见有三人喝酒,便温了一壶,分而饮之。
酒至半酣,院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凶巴巴的声音:“请问,这是陆小姐家吗?”
陆姝眼睛迷迷瞪瞪地往院门口看去,只见那呆子身披铠甲,腰间仗剑,挺拔地站在那里,如同民间贴在门口的门神一般威风凛凛。他腰间那把剑被团团黑气缠绕,诡异得很。
即使酒意未消,陆姝也能认出那把黑气缠绕的剑,那是一把斩妖剑。
缠绕剑身的黑气是被斩杀的妖怪留下的怨念。那些被斩于此剑下的妖怪怨念极深,它们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有所修为,游离于六道轮回,却被此剑夺去所有,前功尽弃。因此,它们不肯从剑身上离去,永远缠绕着,愤怒着。
陆姝见了那斩妖剑,吓了一跳,忘了回应他。
他见没有人回答,便从院门口直闯了过来。
陆姝心想,莫非那日在县衙上我露出了什么破绽,让他看出我是异类来了?而今他要用腰间的剑斩杀我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稍作镇定,起身往门口迎了过去。
那呆子已经走到了门口,见陆姝迎了过来,作揖道:“原来陆小姐在家!冒失了!”
听呆子这么说,陆姝心中稍安。他应该还没有发现破绽。
呆子吸了吸鼻子,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问道:“喝酒呢?”
陆姝忙回答道:“和两位老友小聚。”
呆子探头往屋里看了看,笑道:“两位?我怎么只看到一位?”
陆姝回头一看,老奶奶还端坐在那里,镇定自若,观月却已化作原形,变成了猫蜷缩在桌子上。老奶奶毕竟是老狐狸,能做到临危不惧。而观月刚刚获得老奶奶的五百年修为,大概还没有适应过来,它害怕这呆子的剑,为了不露出破绽,就干脆变成原形了。
这下倒好,陆姝一下就说漏嘴了。
她紧张得不行。
观月似乎意识到了错误,却来不及重新变成人身,只好对着陆姝“喵呜”地叫了一声。
呆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略为欣赏地看着陆姝,说道:“原来它也是你的老友!我听说以前有位隐士隐居在杭州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不娶。我颇为羡慕。没想到这无名山的你以猫为友。”
真难看到他笑一次。陆姝心想。
老奶奶站了起来,给呆子施礼,接话说道:“不想驰骋沙场的军爷竟然羡慕隐居孤山的恬淡之人。”
呆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板一眼道:“沙场斩杀,是为皇上尽忠,嫁娶媒妁,是为父母尽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是无比羡慕你们这般自在的日子啊,无亲无故,也无牵无挂。”
陆姝知道,呆子之所以说“无亲无故”,不只是说那孤山隐士梅妻鹤子无亲无故,也是说她那日在县衙大堂上说自己无亲无故。
她没想到呆子居然会羡慕“无亲无故”的人。
老奶奶说道:“军爷那可就说错了。孤山的那位隐士死后,有盗墓贼挖开了他的坟墓,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端砚自然是隐士生前写诗作画的物品,可那玉簪显然不是隐士自己的。可见无亲无故的人,不一定无牵无挂。”
陆姝明白,老奶奶顺着呆子的话往下说,纯粹是为了转移他在观月身上的注意力。可是老奶奶对一个孤山上的隐士了解这么多,她很意外。因此,她从心底里更加钦佩这位老奶奶。
“是吗?”呆子不知道他羡慕的隐士身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陆姝早就听说过“梅妻鹤子”的典故,知道那位隐士遗世独立,终身未娶,清高自适,却也是头一回听说他去世时只带走了一个生前常用的端砚和一支来历不明的玉簪。
老奶奶点点头,邀请道:“要不要进来坐坐?”
呆子道:“多谢,不用了。我来不是小坐的,是来告诉陆小姐,请即刻收拾行李,跟我一起去皇城面圣。陆小姐不用惊慌,此次面圣,是因为宝物失窃一案尚未查明。等案件水落石出,我再护送陆小姐回来。”
“即刻?面圣?”陆姝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呆子有些生气地看着陆姝,说道:“我听下人说,县令大人抓了教书先生之后,你央求衙役重审,说是怕抓错了人。现在嫌犯要押送去皇城了,你作为证人如果不一起面圣,他说不定很快就人头落地!”
陆姝这才明白,原来这呆子见她找过衙役,想如她的意,让她在皇上面前陈述缘由,或许可以救章卷一命。
这本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免得他怀疑。
“可是……可是我没做好准备……”陆姝看了看老奶奶,又看了看桌上的猫。
“要做什么准备?不就几件换洗衣裳吗?随便带两身不就好了?”呆子不耐烦地说道。
不就几件换洗衣裳?你可知道要去的地方是皇城啊!人家去赶集还得选一身好看的衣裳呢。去皇城的话,每件不都得穿上身试一试?这款式,这颜色,这搭配,可都是要费脑力费心思的!这是可以随便的吗?陆姝内心里朝他呐喊不已。
呆子见她站着不动,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陆姝。
“还有我的猫没人照顾。”陆姝说道。
“那就一起带上吧。”呆子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来,抓住猫的脖颈,将猫从桌上拎了起来。
他腰间黑气腾腾的斩妖剑就在观月眼前晃动。观月吓得瑟瑟发抖,任由他拎着,就像拎着一串肉。
“喂喂喂,放开它!它可是我的朋友!”陆姝朝那呆子大喊。
这一喊,从院门口那里一下子拥进来十多位将士,个个手持长矛短剑,神情紧张,以为陆姝把他们的将军怎么了。
令人奇怪的是,将士当中却还有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
和尚白白净净,可是脸上有一条红色胎记。
陆姝见了那胎记,大吃一惊。那胎记的形状跟她梦中见到的鱼背上的红色印记一模一样!
莫非这和尚也是红鲤鱼变化而来?陆姝立即否定了这种猜测。他若是妖,怎入得了佛门?怎会成为和尚?且不说妖能不能迷惑那些高僧的法眼,历经千劫万难好不容易修得人身,就是因为羡慕人世种种,最后却抛弃尘根遁入空门,之前成百上千年的修炼岂不是白费了?岂不是与修炼的目的大相径庭?
可他脸上的红色胎记怎么会是这般模样?陆姝想不明白。
这红色胎记在他脸上,竟然不觉得丑陋,反而多了几分凶煞之气,让人望而生畏。
呆子见大群人冲了进来,两眼一瞪,气势汹汹地喝道:“我捉一只猫而已,你们都进来干什么!还怕猫把我挠伤了不成?”
将士们立即收起兵器,灰溜溜地出去。
那和尚出去时,频频回头来看陆姝,看得陆姝心里发虚。
这和尚不会看出些端倪了吧?陆姝心中忐忑。
呆子看出陆姝有些忧虑,将猫交还给她,宽慰道:“这些人不是来抓你的,是押解嫌犯的。你不用害怕。”
陆姝将猫放回桌上,然后收拾了几件衣服,再抱起猫,跟着呆子走出了院门口。
老奶奶跟着出来了。
“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帮你看着宅院的。”老奶奶说道。
然后,老奶奶小声道:“路上尤其小心那和尚!”
在前面的大道上,那和尚骑了一匹黑得发亮的骏马,似乎比普通将士的身份地位要高许多。
和尚后面是一辆囚车,章卷手链脚铐地被关在里面。囚车后面还有一辆马车,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陆姝不敢看章卷,毕竟是因为她去衙门报案,他才被抓起来的。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稻草人说那个盗贼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就算不是她,如果要抓嫌犯的话,也应该抓她才是。
但她还是忍不住朝囚车里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跟章卷的目光遇上了。
章卷朝她微微颔首一笑。
这让陆姝很是意外。
“上车吧!”呆子在她身旁说道。
陆姝向囚车走了过去。她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
“你往哪儿走呢?”呆子喊道。
陆姝在囚车旁站住了,问那呆子:“你不是叫我上车吗?”
呆子气得长嘘了一口气,大声斥道:“你怎么这么笨!你喜欢坐囚车吗?我让你坐后面那辆马车!”
随行的将士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姝既感到温暖,又觉得尴尬,低了头赶紧往马车走去。
上了马车才知道,这马车是呆子专门给她准备的,因为马车里面是空的。
鞭子一响,马车就起程了。
陆姝拨开帘子,看着院子前的老奶奶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伤感了起来。这宅院她住了将近一百年,其间为了避免山那边的居民怀疑,她离开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又以另外的身份回来了。她舍不得离开这里。虽然她知道这次去皇城是给章卷做证人,过几天就会回来,但她有种将要离开很久的感觉。
她想起了一首乐府诗,诗中的话是:“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相教慎出入。”大意是,一条枯鱼过河时,不禁伤心痛哭,悲叹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来不及也想写封书信给那鳊鱼和鲢鱼伙伴们,你们相互告诫无论外出还是归来都要谨慎小心,千万不可粗心大意,不然就会像我这样回不来了。
第一次看到这首乐府诗的时候,她就泪流满面。她本就是鱼,对这首乐府诗感触尤其深。在还没有修成人身的时候,好多伙伴离开之后再没有回来。
而这次自己要去皇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正在她伤感担忧的时候,外面的呆子正在和身边几位将士说话,她一听就差点儿笑出声来。
一位将士问:“将军,这是什么山?”
呆子回答说:“无名山。”
“哦,原来没有名字。”几位将士领悟地点头。
“这就是无名山。”
“我知道了,将军。这就是没有名字的山。”
“你们……”将军举起手,又无奈放下。
“不如将军给它取个名吧。”
“我说了,它就叫无名山!”
“好!以后就叫它无名山!”
呆子似乎感觉到陆姝在看他,侧过头来,果然看见她正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一报还一报,看来这话不假。陆姝开心地想。
呆子瞪了她一眼,冷冰冰道:“你笑什么?”话刚说完,他就似乎想起了那天傍晚跟她的对话,凶狠的眼神瞬间收了回去。
陆姝终于忍不住伏在窗上笑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几位将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几位将士应该就是那晚跟呆子一起抓捕盗贼的。他们碍于将军的威严,先前不敢笑,此时听到陆姝的笑声,被引得憋不住了。
呆子驱马到马车前来,咬牙威胁道:“你再笑的话,我就让你去前面的车上坐到皇城。”
陆姝立即止住笑,将帘子放了下来,然后在车内笑得合不拢嘴。
那猫不懂她为什么要笑,斜了她一眼,表示无趣得很,然后从她身边走开,到另一个角落里蜷着了,摆出一副“离你这种无聊的人远一点儿”的姿态。
“喂,观月,你什么意思?”陆姝对那只猫喊道。
猫理都不理她。
“那好吧,这样的话,你就别跟我坐马车上了,你下去,跟着马车走到落阳城。”陆姝没好气地说道。
那猫立即起身,回到陆姝身边躺下,脑袋拼命往她脚上蹭。
“势利鬼!”她用脚轻轻将它推开。
它立即又挨过来。
路不是很平,马车摇摇晃晃,摇得她和猫都想睡觉了。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一睡着,她又做梦了,梦见自己是一条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又看到了在梨花树下的书生。这一次,她有意往树上看,竟然果真看到了一只鸟栖息在树枝上!
她努力摆动尾巴,想引起那只鸟的注意,却引起了那书生的注意。
那书生低下头来,说了一句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你醒醒!”
她在水里盯着书生,水面的波纹让他的影子变得梦幻一般。
“你醒醒!你醒醒!”书生喊道。
我不就是醒着的吗?她心想。
书生的手朝水里伸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要逃,可是尾巴摆得再快,似乎都游不动。
书生的手一碰到她,她就惊醒过来了。
作为一条鱼,最怕的是被人捉住。
眼前的书生变成了那个呆子。她的胳膊被他抓住,就像梦里一样。
“你干什么?”陆姝急忙一扭身,甩开他的手。
四周比她睡着之前暗了许多。
呆子收回了手,说道:“你刚才一甩,好像一条鱼从我手里溜走了似的。”
陆姝心中暗惊。
“你……你……你进来干什么?”陆姝问道。
“我来叫你下车吃点儿东西。你不饿吗?”呆子问道。
“不饿。”刚说完,她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
“真的不饿?”呆子冷冰冰地问道。
“我饿不饿我自己还不知道啊?”她犟嘴道。
“好吧。那我们先吃了。”呆子转身往外走。
陆姝捂着肚子看了一圈,看到那只猫正蹲在一只小碗旁边欢快地吃猫食。那猫食应该是呆子上车的时候带来的。
你这个叛徒!我还没吃你倒先吃上了!陆姝在心里狠狠地骂这只饕餮不已的猫。
呆子跳下了车,忽然回过头来,对陆姝淡淡地说道:“你睡觉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啊?”
“你睡着的时候眼睛还是张开的。”
“是……是……是吗?”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没人告诉过她,她也不可能看到睡着的自己。
不过,绝大部分鱼睡觉的时候确实是不会闭上眼睛的。糟糕,他不会发现了我的破绽吧?陆姝心里没有底。
“你不知道吗?”呆子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陆姝说道。
呆子说道:“跟条死鱼一样。”
陆姝急了:“鱼就鱼,什么叫死鱼一样!”
“活鱼会动啊,一动不动,又睁着眼睛的,不就是死鱼吗?”呆子很认真地跟她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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