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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八)


  我哄着伢儿去后院找吴甲殷乙顽,伢儿尚不能放心他阿娘,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前,又回头叮嘱我要好好诊治他阿娘。

  伢儿这么一说,海棠的眼泪落得愈发急了。我能明白她心里的酸楚,我又何尝不心酸。

  “海棠姊姊……”我踌躇再三,拉过她布满针眼的手,“那套针,倘若使得辛苦,便罢了罢,仍旧还了我。”

  海棠慢慢地止住了哭,吸了吸鼻子盯着我不置可否。我能看见她眼里的犹豫,更能确定她知晓了那套针的玄机。

  “姊姊保重身子,好好地将伢儿养大才是正经。那针……损耗太过,姊姊体弱,未必能担得起。”我又劝了几句。

  海棠呆滞的目珠在眼眶内略微转了转,似乎是提到遂心针才有了丝活气。“阿心,我心底里明白,朱先生开的这个生药铺子许是……许是不凡的,你待我母子的好我也晓得,我不瞒你,伢儿的阿爹,正是邢家的大公子。”

  说罢这一句,她的眼泪又滚滚地下来了。

  我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故并不觉震惊,只了然地点了点头。

  海棠遮面的素帕已湿了一大片,贴在她的皮肤上,勾出她挺直的鼻梁的轮廓,她抬手至脑后,将素帕摘了下来,面颊上的伤已养得差不多了,血痂都剥落了,可一条粗陋的疤痕肆无忌惮地爬在她的脸上,该是再不能复原了。

  我去将店铺的门阖上,打出出诊的木牌,好免教人搅扰。

  海棠感激地冲我欠了欠上半身,脸上泪痕未干,神色却已平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吁出,看起来她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

  我从八仙桌上倒了一碗白露茶递到她手中。

  “我自小受了很多苦,满门凋零,辗转流徙,身不由己,人间至苦尝遍了,日子久了倒也忘了苦是什么样的味儿。得遇伢儿阿爹后,只当自己是苦尽甘来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从未做过正经嫁娶的梦,所想所盼的,不过是早离烟花,有个好好的人家,一日三餐,四季简衣,做个侍妾安分度日罢了。”

  海棠口中说着话,双眼盯着手中茶碗里的涟漪发直,我悄然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下来,将呼吸放轻,生怕惊扰了她。

  “我出身并不浅薄,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是见识过的,心里自是明白,我这点子小小的期盼于邢家,于大公子而言再寻常不过,并非什么离经叛道的难事。况且,自打有了伢儿之后,大公子亦满口答应过,归家定会向堂上大人提请要将我赎回去的话。”

  显然,邢家大公子食言了,海棠定是等急了,才拼了性命带着伢儿从百花楼里出来。照着师傅的话来说,这样的故事并不鲜见,少海棠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

  “我本不是个性子刚烈急切的,可他一去无踪迹大半年,连百花楼的鸨母也觉着大公子不会再认回我与伢儿,迫着我再度出来见客,亦容不下一日日长大的伢儿。我也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拿出攒下的全部体己自赎了身,又怕鸨母不肯,狠心自损了面容,带伢儿脱身出来。”

  “姊姊破釜沉舟了。”我的将视线移到她破损的面容上,长长地叹息,又替她斟了一碗白露茶。

  “毁了容貌并不打紧,似我这样的,要那样貌委实不是什么好事,左不过是遭人弃若敝履罢了,我认了。可伢儿终究是邢家的子孙,再混养于烟花柳巷中,只怕邢家人恐坏了门风不肯相认,岂不教我害了一生?”

  伢儿的脆爽的童声从后院传来,在跟着师傅念那些草药的名字,我暗自感慨,倘若有一日,他得晓了他深深眷恋依赖的阿娘是什么人,又为他做过些什么,不知他还肯不肯自认是邢家的子孙。

  海棠听见伢儿的声音,唇边抿出一个苦涩的浅笑:“先前我百思不得明白,为何大公子销声匿迹大半年之久,原是要娶新妇了。新妇母家那样高的门楣,他……果然是不宜再往百花楼来了。”

  “姊姊莫要伤心了,邢家大公子眼下的情形,确有他的难处,待他与王少监家的娘子成了礼,总该,总该来接回姊姊同伢儿。”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几成可能,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几句。

  海棠摇了摇头:“王少监是什么样的门第,他家统共只这一位嫡娘子,纵然过门几年后肯替大公子纳妾,也只会是家世清白的头面齐整的小娘子,断然不会允我这样的进门,平白辱没了她。”

  我亦无话可说,海棠说得全在道理上。

  “瞧我,你小娘子家的,同你说这些话,你师傅该怪我不尊重了。”海棠扯起素帕,拭去眼角渗出的又一颗泪珠,“我所愿的,不过是伢儿能认祖归宗,得个好前程,再不用受人鄙薄糟践。”

  “阿心姑娘心底良善,我受了姑娘许多恩惠都无以为报,厚起脸皮也不差这一桩了。”海棠诚挚地望着我,那醒目的伤疤在她脸上勾勒出一个悲凉的“笑”,“那套针,再借我些时日,我只一个心愿,助我了却之后,自当奉还,不论阿心姑娘要怎样的赔补,海棠绝无二话。”

  “那针……”

  我原是想提醒她遂心针会将她的心血耗至枯槁,可此刻眼前神情坚定的海棠,强大得能将世间一切坎坷踏平一般,我无力地咽回已涌到口边的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海棠说了些感激的话,唤了几声伢儿,将他从后院唤回。

  师傅领着伢儿从后头转出来,海棠也不避他,坦然向他屈膝做礼告辞,伸手牵起伢儿手便要走。

  “海棠姊姊,且等我一等。”我忽然想起她气血亏损的事来,从八仙桌旁的高椅中跳将起来,绕进柜台,飞快地抓了几把当归、黄芪、熟地黄、桃仁,分裹成几包,急急地送至门前。

  路过八仙桌时,顺手取过海棠留在八仙桌上的遮面素帕,将那渍了眼泪的帕子,连同几包草药一同交至海棠手中。“这几剂药姊姊带去吃着,我添了桃仁进去,秋日里补养气血最得宜,吃得好了,姊姊只管再来我这儿取。”

  海棠笑着接过裹了草药的纸包,与伢儿一同道了谢。那素帕,她却未接,只淡然道:“而今还要这作甚。”

  我倚在门边,瞧着一条纤细的身影,与另一条幼弱的身影,搀携着,互为依靠地慢慢消失在茱萸巷中,无端地鼻尖一酸,掉下一颗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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