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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灵珊有好长一段时间落落寡欢,她看什么事都不顺眼,做什么事都不带劲,她心烦意躁而情绪不稳。灵珍说她害了忧郁症,灵武说她变得不近人情,刘思谦说她工作太累了,缺乏年轻人该有的娱乐。只有刘太太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她。然后,这天晚上,刘思谦出去应酬了,灵珍和张立嵩去看电影,灵武在房间里边听音乐边做功课,家里难得如此安静。灵珊坐在书桌前面,拿着一本拍纸簿,无意识地涂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刘太太悄悄地推门进来了。

  灵珊看看母亲,就又低下头去。刘太太走近她,轻轻地伸手拿起她桌上的拍纸簿,看到上面纵横零乱地写着几句话: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刘太太放下本子,凝视灵珊,是的,灵珊是瘦了。

  “为了谁?”刘太太柔声问,温存地打量着女儿。

  “没有!”灵珊蹙紧眉头,把那张纸扯下来,慢慢地撕成粉碎。

  “是邵卓生吗?”刘太太继续问,“那个少根筋难道一点进步都没有吗?灵珊,”她抚摸女儿的长发,“对男孩别太挑剔,你知道,人有好多种,有的机灵,有的憨厚。邵卓生那孩子,虽然缺乏风趣和幽默感,但是非常厚道。你无法找一个面面俱到的男朋友,邵卓生也就很不错了。”

  “妈!”她懊丧地喊,“为什么你们都把我看成邵卓生的人?难道除了邵卓生,我就不可以交别的男朋友吗?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邵卓生一个男人!”

  “哦,”刘太太紧盯着她。“你另外有了男朋友?是谁?学校里的同事,还是新认识的?”

  灵珊瞪视着母亲。

  “没有!”她更加懊丧了,猛烈地摇着头,她一迭连声地说,“没有!没有!没有!”

  刘太太沉思了一会儿。

  “我懂了,”她温柔地说,“你不满意邵卓生,又没有遇到其他满意的人。邵卓生对你而言,是一根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妈妈!”灵珊苦恼地喊了一声,紧锁着眉头。“你能不能不要乱猜?我不是很好吗?”

  “你有心事!”刘太太说。

  “我很好,很快乐,很满足,我没有心事!”

  “你骗不了一个母亲!”刘太太用手梳着她的长发,柔声说,“告诉我。”

  “妈妈!”灵珊哀求似的叫,眼中盛满了凄惶及无奈。“你别管我,好不好?我最近有点烦,只因为……只因为天气的关系。”

  “天气?最近天气很好呵!”

  “很好我也可以烦呀!”灵珊强辞夺理。

  “好,好,可以烦,可以烦。”刘太太微笑着。“原来你是‘新来瘦,非干病酒,却为悲秋!’”

  “妈!”灵珊有点儿恼羞成怒,居然撒起赖来了。“你干吗找我麻烦嘛?人家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你一定要来烦我,都是你!把我弄哭了,也没什么好处!”

  “哎呀!灵珊!”刘太太慌忙说,“你可别哭,别让你弟弟笑话你……怎么,真的要哭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灵珊本有点矫情,可是,不知怎的,眼泪却真的来了。“你一定要找我麻烦,你一定要把我弄哭……”

  “喂喂,灵珊,”刘太太手足失措了,把灵珊一把揽进了怀里,她不住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好了,都是妈不好,不该问你!你别哭呀,当老师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你听,门铃响了,灵珍他们回来了,快擦干眼泪,别让立嵩他们笑你……”

  灵珊立刻冲进浴室去擦眼泪,擦好脸,回到房间里,她才发现翠莲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客厅里没有灵珍和张立嵩的嘻笑声,显然不是灵珍回来了。翠莲望着她说:

  “二小姐,是阿香找你,她说请你过去一下,她家小姐又不肯写字了!”

  灵珊的脸色变了变。

  “她爸爸呢?”她问。

  “阿香说,她爸爸还没回家!”

  “哦。”灵珊迟疑了一会儿,脸色忽阴忽晴,眼睛忽明忽暗,终于说,“我去看看吧!”

  她走了出去,紧紧地抿着嘴角,眼里闪耀着奇异的光彩。刘太太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心里有点恍恍惚惚的,然后,她的心脏“降”地一跳,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她眼前闪过一张男性的脸庞,深沉的眼睛,坚毅的嘴角,忧郁的神情……难道使灵珊“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原因竟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吗?刘太太摸索着灵珊刚刚坐过的椅子,身不由主地坐了下去,默默地出起神来了。

  灵珊走进了韦家。

  楚楚坐在餐桌前面,一脸的倔强,怒视着桌上的习字簿,手里紧握着一支铅笔,嘟着嘴唇,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看到灵珊,她立即叫着说:

  “阿姨,我不喜欢写我的名字!”

  “为什么?”灵珊在她身边坐下来,拿起她的习字簿,发现上面划得乱七八糟,没有一个字写对了的。她打开楚楚的铅笔盒,找到橡皮,慢慢地把那些铅笔线条擦掉。“每个人都要学写自己的名字,这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会写名字,会被别人笑!”

  “我不喜欢!”楚楚噘着嘴说,“阿姨,你给我换一个名字!”

  “名字怎么能换呢?”灵珊说,望着她。“你为什么要换名字?”

  “它太难写了,那么多笔划,我的手都累死了!”楚楚扬着睫毛说,“像丁中一,他的名字好容易写,我会写丁中一,阿姨,我改名字叫丁中一好不好?”

  灵珊凝视着楚楚,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她用手揉着楚楚的头发,怜爱地说:

  “你不能改名字叫丁中一,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名字,换了名字,你就是丁家的孩子,不是韦家的孩子了。你的名字很好,比丁中一的名字好。楚楚,这是两个很可爱的字,像你的人一样可爱。”

  楚楚仰头看着她,眼里闪着光。

  “阿香说我是淘气鬼,以前的阿巴桑说我是短命鬼,昨天晚上,我把爸爸的酒杯打破了,爸爸说我是讨债鬼。阿姨,丁中一说鬼是很丑很丑的,很怕人的,我是不是很丑?”

  “如果你不乖,你就很丑!”灵珊说,从背后把住了她的手。“可是,你现在很乖,你要学写你的名字,乖孩子都是很漂亮的,来吧!我扶住你的手,我们一起来写,好不好?”

  楚楚看了看她,就顺从地握起了那支笔。于是,灵珊扶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只写了几个字,那孩子就唉声叹气了起来,一会儿说:

  “我的手好酸好酸呵!”

  一会儿又说:

  “我的眼睛好累好累呵!”

  最后,她居然说:

  “我的脚好痛好痛呵!”

  灵珊忍不住要笑,注视着楚楚,她的唇边全是笑意,眼睛里也全是笑意,她忍俊不禁地说:

  “你用手写字,脚怎么会痛的?”

  “我的脚趾头一直在动在动……”楚楚认真地说。

  “干什么?”

  “它在帮忙,因为我的手好累好累。”

  灵珊再也熬不住,她笑了出来。一面笑,她一面放开楚楚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她吻了吻那孩子的面颊,低叹着说:

  “楚楚,你实在好可爱好可爱呵!”

  楚楚呆了,她注视着灵珊的脸,然后,猝然间,她就用小胳膊紧紧地箍住灵珊的脖子,把面颊埋进了她的肩窝里,她用细细的、嫩嫩的、小小的声音,热烈地低喊:

  “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

  这一声天真的、纯挚的呼叫,顿时使灵珊胸中一热,整个人都热烘烘地发起烧来。她的眼眶湿润了。把楚楚抱向卧室,她低柔地说:

  “我们今天不写字了,你该睡觉了,我抱你去睡觉,好不好?”

  楚楚不回答,只用小胳膊更紧更紧地抱了她一下。灵珊把她抱进卧室,问:

  “洗过澡了吗?”

  楚楚点头。

  “睡衣在哪里?”

  “柜子里。”

  灵珊把楚楚放在床沿上,打开柜子抽屉,找出了睡衣,正帮楚楚换着睡衣,阿香不安地赶了过来,叫着说:

  “二小姐,我来弄她!”

  楚楚的身子一挺,说:

  “我要阿姨!”

  灵珊对阿香笑笑。

  “没关系,我来照顾她,你去睡吧!”

  阿香退开了。灵珊帮楚楚换好衣服,让她躺上床,拉开棉被,密密地盖住了她,又把她肩头和身边的被掖了掖。楚楚睁大了眼睛只是注视着她。刚刚,这孩子还在说眼睛好累好累,现在,她的眼睛却是清醒白醒的。

  “睡吧!”灵珊温和地说。

  “阿姨,”那孩子甜甜地叫,“你上次唱过歌给我听,你再唱歌好不好?”

  灵珊微笑地凝视她,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指按在那孩子的眼皮上,使她阖上了眼睛。于是,她轻声地,婉转地,细致地唱了起来:

  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

  山朦胧,树朦胧,唧唧秋虫正呢哝。

  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拢。

  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愿同入梦!

  她唱着唱着,直到那孩子沉沉入睡了。她继续低哼着那曲子,眼光朦朦胧胧地投注在那熟睡的脸庞上,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个下午,在楼梯上又踢又踹又抓又咬的孩子。谁能相信,这竟是同一个孩子?谁又能相信,这孩子已卷入了她的生命,控制了她的情绪?

  终于,她慢慢地站起身子,拉上了窗帘,关掉床头灯,对床上那小小的人影再投去一瞥,她就悄然退出那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走到客厅里,她猛然一怔。韦鹏飞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正静静地坐在沙发里,静静地抽着烟,静静地注视着她。他脸上的表情是深沉的,奇异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感动的,几乎是热烈的光芒。

  她站住了,他俩默默地相对,默默地彼此注视,彼此衡量。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有好一会儿了。”

  “你每天下完班都不回家吗?”她的语气里带着责备,眼睛里写着不满。

  “唔。”他哼了一声。

  “你喝了酒。”

  “唔。”他再哼了一声。

  “你每晚都去喝酒吗?”

  “唔。”他又哼一声。

  “在什么地方喝酒?”

  “酒家里。”他答得干脆。

  “除了喝酒,也做别的事?”她问。

  他锐利地看着她。

  “我不是幼稚园的学生。”他说。

  “是的。”她点点头。“我能管的范围,也只有幼稚园。”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熄灭了烟蒂,从沙发里慢吞吞地站起来,他的眼光始终一瞬也不瞬地停在她脸上,有种紧张的、阴郁的气氛忽然在室内酝酿,他硬生生地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喉咙沙哑地说:

  “你该回去了。”

  “是的。”她说,并没有移动。

  “怎么不走?”他粗声问。

  她不响,伫立在那儿,像个大理石的雕像。

  他的眼光不自禁地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他呼吸急促,声音重浊。“我说过,我像个破了洞的口袋。”他艰涩地说,“自从她离我而去,我一直生活在自暴自弃里,堕落与罪恶与我都只有一线之隔。你如果像你外表那样聪明,就该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开我。”

  她仍然伫立不动,眼光幽幽然地直射向他。

  “你听不懂吗?”他低吼,声音更粗更哑更涩。“我叫你逃开我,回家去!”

  她缓缓地走近了他,停在他面前,她的脸离他只是几吋之遥,她悠然长叹,吐气如兰。她的眼光如梦如雾如秋水盈盈。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

  “她叫什么名字?”

  “谁?”

  “你的太太。”

  他重重地呼吸。

  “请你不要提起她!”

  “好。”她说,扬起睫毛,那两泓秋水映着灯光,闪烁如天边的两颗寒星。“我不提她!你刚刚说什么?你叫我回家去?”

  “是的。”他哑声说,目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为什么?”

  “我——不想伤害你!”

  她又悠然长叹。

  “你叫我走,而你说不想伤害我?你甚至不知道,怎样是伤害我,怎样是爱护我!好吧!”她转身欲去。“我走了,”她的声音轻柔如梦。

  “只是,今晚叫我走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

  他一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胳膊。

  “灵珊!”他冲口而出,热烈地低喊,“我还有资格再爱一次吗?”

  她迅速地掉转头来,双颊如火。眼睛里是烧灼般的热情,大胆地、执拗地、毫无顾忌地射向他。这眼光像一把火,烧毁了他所有的武装,烧化了他所有的顾忌。他把她拉向了怀里,俯下头去。他的嘴唇紧贴在她的眼皮上,吻住了那道火焰。她不动,然后,他的唇滑了下来,沿着那光滑的面颊,一直落在她那柔软的唇上。

  时间有片刻的停驻。他们紧紧地贴着,他听到她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她的呼吸,听到自己的呼吸。好久好久,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胸前,把她那纤小的身子,拥在自己宽阔的胸怀里。他抬眼看着窗外,一弯新月,正高高地悬挂着,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在低声地鸣唱,他轻声说:

  “像你的歌。”

  “什么?”她的声音,从他胸怀中压抑地、模糊不清地透了出来。

  “像你的歌。”他再说。

  “什么歌?”

  “月朦胧,鸟朦胧。”他喃喃地念。扶起了她的头,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灯光映照在她的眸子里。“山朦胧,树朦胧。”他再念,长长地吸了口气,“灯朦胧,人朦胧。”他的声音低如耳语,他的嘴唇重新捉住了她的,紧紧地、紧紧地,他吮着那唇,像阳光在吸取着花瓣上的朝露。“别离开我!”他说,他的唇滑向了她的耳边,压在她的长发上,他的声音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只有个像蛋壳一样的外表,一敲就碎。灵珊,别离开我!”

  她抬起头来,伸手抚摸他那粗糙的下巴,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里面闪烁着狼狈的热情。

  “你在怕什么?”她问。

  “怕”他顿了顿。“破碎的口袋,装不住完美的珍珠。”

  “我会穿针引线,缝好你的口袋。”她说,用手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倚在他的胸前。可是,她觉得,他竟轻轻地颤栗了一下,好像有冷风吹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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