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名从雨夜里平空出现的道人,就是国教学院的前任院长商行舟,也是太宗年间便极为神秘的计道人。
他是今夜京都之事的领袖,或者说主谋。
在他出现之后,天地间便只能听到天海圣后与他对话的声音。
无论朱洛与观星客,还是已经进入京都的十五位王爷,都保持着安静,这代表着尊重,或者说敬畏。
但天地很辽阔,世界很大,终究不会只有一种或者两种声音,总会有些别的声音出现。
“何必如此?”
一道声音在京都东南方向的水渠间响了起来。
行驶在水渠里的那艘大船缓缓停下了来。
站在船首的那名道姑神情骤变,闪电般伸手,却抓了一个空。
在幽暗的渠水里始终荡漾着一抹别样的红色,这时正在渐渐淡去。
下一刻,天书陵外的夜空里忽然多出了一道亮光,将自天而落的雨线照耀的清清楚楚,也照亮其间的一道身影。
那不是阴云里落下的闪电,而是那道身影与天书陵禁制相遇时生出的气息。
那道身影从雨空里缓缓飘落,落在了天书陵外的河畔。
那是一位中年文士,长衫已经被雨水打湿,却丝毫不显狼狈,平静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风采。
他的右手尾指上系着一朵鲜红的小花,此时在雨中轻轻地摆荡着。
别样红。
这位神圣领域的强者,也没能突破天书陵的禁制,被隔绝在了外面。
但既然他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么便会继续发声。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别样红的身影骤然虚化,重重雨帘里出现一道清晰的通道,天书陵外那条河上出现一条笔直的浪花。
瞬息间,他便闯进了天书陵,来到了神道的最下方,那片石坪的前面。
但他没有办法再继续前进,因为天海圣后看了他一眼。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落在了别样红的身前。
一片炽白刺眼的光线,直接将那条浅渠里的水尽数蒸发,坚硬的黑石上出现了数道极粗的焦痕。
别样红望向神道尽头的天书陵顶,神情凝重。
先前那一刻,他感知到了天地气息的隐约变化,停下脚步,不然他便可能被这道闪电击中,身受重伤。
天海圣后只是看了一眼。
她展露出来的境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居然隐约已经有了能够调动天地法则的感觉!
所有人都知道,天海圣后的境界深不可测,但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所有的猜测,依然是低估了她!
西北官道上,观星客抬起头来,把笠帽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眼里有几分凛意。
轮椅里的朱洛静静看着那处,用左手轻轻地敲击着剑鞘,那是他现在唯一的手。
“京都是朕的主场,你们不该选在这里。”
天海圣后对这个世界平静说道。
别样红停下了脚步,但他还可以继续发出自己的声音:“无论在何处,我们终究是要来的。”
“朕不希望你来。”天海圣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朕不想杀你。”
别样红说道:“既然读的是圣贤书,总要求个心安。”
天海圣后说道:“不愧是别样红,朕心甚慰,在这些人里,朕一向觉得就你还算不错,别有颜色,别有气度。”
夜雨骤乱,化作无数水波,天书陵外那条河里的浪花变得放肆起来,气息微乱。
那名道姑也来到了天书陵里,站在了别样红的身边,神情警惕地望向上方。
“你这一生做的最糊涂的事情,就是娶了这么个东西。”
天海圣后看着别样红微嘲说道。
那名道姑便是他的妻子,同列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无穷碧听着这话很是愤怒,觉得夜雨的声音和那个女人的声音好生令人心烦,却不敢有何表示。
这种时候,别样红也不能说些什么,稍一沉默后说道:“娘娘,既然总归是死,您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
没有说完的后半段是——然后,我们来战个痛快。
……
……
痛快,在很少的时候可以理解为痛且快哉。
陈长生这时候非常痛苦,感受不到任何快哉,哪怕雨中的夜风来自千里之外,越来越劲。
听着别样红的话,天海圣后侧身看了他一眼,只是漠然的一眼,便把他身体里的情况看得分明无比。
按天机老人的推演计算,他还没有出生便已经日轮尽毁,九经皆断。
此时的陈长生,则是七十二道经尽数断裂,三百六十五处气窍都已经破开。
他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就像当年在她腹中时一样,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无知无觉,世间唯一能够感受得到他的痛苦的人就是她。
天海圣后想着当年怀他时的痛苦,生他时的痛苦,微微皱眉,有些厌憎。
夜雨渐急,却有星辰隐耀,还有更澄静宁柔的那片光华。
观星客推着轮椅里的朱洛,也来到了天书陵里。
四方风雨至。
那道人在不知何处的夜雨里。
那僧侣在数万里外的溪畔。
今夜的京都本就是天海圣后的谋划,此刻人都已经到齐了,陈长生也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那么自然可以死了。
从夜空里落下的雨越来越大,相连成线,然后渐要如注,挟着的夜风也变得越来越大。
风雨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不时有真正的闪电照亮夜空,照亮了天书陵顶的画面。
天海圣后负手站在神道边缘,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黑发在身后飘舞着,如魔神一般。
暴雨无法打湿她的一根发丝,却让陈长生湿透了衣衫。
陈长生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看着异常虚弱,可怜。
他喘息着,用撑着满是积水的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她。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平静,因为他已经麻木了,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
天海圣后感知到了他的动作,淡然说道:“有容想要救你,我把她送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转身看他。
陈长生因为寒冷、痛苦、失望而变得有些麻木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稍微软了些,胸口处还残着最后一点暖意。
是啊,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人在意他,比如有容,比如国教学院里的人们,比如远在白帝城的落落,比如不知在哪里的师兄……
“谢谢您。”他看着天海圣后的背影说道。
他感谢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里说出这句话,从而帮助他想起,生命里终究还是有些美好。
这样当他离开的时候,或者会因为怀念而有些不舍,但至少不会因为无所怀念而难过。
雨越来越大,顺着白石神道的两侧向天书陵下流去,越汇越多,最后渐要变成瀑布一般,声势很是惊人。
夜雨声烦,暴雨成灾,树林里隐隐可以看到很多野兽走避的身影,却再也无法听到秋虫的鸣叫。
一只松鼠在树林间跳跃着、穿行着,似乎想要找到合适的避雨位置,却无法做到,很快便被淋湿,雨势太大,以至于松鼠本应油滑防水的毛,都无法完全承受得住,蓬松的尾巴耷拉了下来,灰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着很是可怜。
如果那些灰毛是干燥的,蓬松的,或者这只松鼠看上去应该很肥。
就像先前百草园树林里的那只松鼠一样。
天海圣后的目光随着那只松鼠在树林间移动,直到很久之后,才收回来。
天书陵这里,已经是强者云集,夜雨里的京都看似平静,不知有多少暗流正在涌动。
她对大周王朝的统治,正在遭受最强有力的挑战。
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很专心地看一只松鼠躲雨。
她究竟在想什么?
“两年前在宫里,你应该看见过一只松鼠。”
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没有头也没有尾。
陈长生有些恍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然后,他恍惚记起来了一些事情。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两年前青藤宴的那个夜晚,他被莫雨引入冷宫,被桐宫阵法囚禁,他为了脱困,冒险经由生门进入地底,却遇着了黑龙,好不容易回到地面却到了皇宫里的一方池塘中。
当时池畔边站着位中年妇人,不知道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
当时在池塘里的他,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又值深夜,那位中年妇人似是被吓着,向后退了一步,木屐踩在青石上,发出一声响。
当时池畔的林子里,有只松鼠正在吃食,被吓了一跳,扔下果子跳到偏殿二楼,顺着栏杆奔跑,摆动的尾巴带歪了一个花盆。
当时中年妇人就在那盆花的正下方。
当时陈长生始脱困境,还在深宫之中,正是紧张万分,不能被人发现的时候,但看着这幕画面,却是想也未想便冲了过去。
他把那名中年妇人抱进怀里,转了半个圈,这样,就算花盆落下来,也只会砸到他的背上,不会砸中对方。
幸运的是,那个花盆没有落下来。
现在想来,这一切并非真实,因为她不是普通的中年妇人,她是天海圣后,又怎么会被吓到?
当时自己的那些动作,在她的眼里,肯定很多余,很可笑吧?
只是为什么她这时候会忽然提起那只松鼠呢?
想着当时,陈长生微觉惘然。
……
……
(在唐诗鉴赏大辞典里,对李商隐这首诗的那两句有不同解释,我认同那种解释,可待,是何待,只是,是正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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