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零、真正的死敌
出了祥符不远,就是考城县。
因为运河经过此地的缘故,考城虽不如祥符一般为天下第一富县,却也相繁华。
只不过因为河南商报上的一则消息,让考城人心浮动起来。
如同东海商会之后,各种商会涌现一样,在东海商报大量发行之后,各种商报也堂而皇之跟进。有钱有权的真傻子没有几个,众人都从商报巨大的影响力上,看出这种新事物代表的力量,也都尽可能地想要参与到这股力量中来。
河南商报口气很大,但实际上只是一个靠转载和摘录别的报刊上消息为主的小报,只在开封府和周边几个县城发行,每期能卖出的份数只有三千余份。
但最新一期的河南商报,却破纪录地卖了四千份,其中仅考城县,便至少增加了两百份售量。
“所谓铁路,要毁人田宅产业,坏人祖坟风水,而且此事必为胥吏上下其手,这是去一朱勔,而又来数十数百朱勔矣!”
这份署名“考县不忿生”的文章,只字未提周铨,更没有提到天子,只是分析铁路的弊端,其重要的理由就是三条,第一修铁路要征收沿途的田宅产业,这将令百姓流离失所,第二坏人祖坟风水,有失阴德,第三会造就一大批胥吏贪官。
对大多数百姓来说,第一条是虚的——以大宋如今土地兼并之状,沿途还有多少自耕农,实在成问题,而且真要征收起来,不可能不给补尝。第二条则让不少人动容,大宋迷信啊,从天子到百姓,都信道士,对风水玄学深信不疑,象赵佶修艮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道士对他嘀咕,说京师好则好矣,就是无山,所谓江山不全,国必有难。至于第三条,除了读死书的呆子,没有人往心里去,难道不修京徐铁路,就没胥吏上下其手了么?
当然,让考城县士民议论纷纷的,还有一条,是这作者的署名:考城不忿生。
这明显是化名,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用化名,此事同样不稀奇,据说东海商会上的不少有关自然学的文章,就都是周铨化名所作。
但此人化名就化名吧,偏偏化得不彻底,考城不忿生,分明将自己的籍贯露了出来。
“我看是林之逋所为!”
“非也非也,此文鞭辟入里,非家学渊源者不可为之,当是傅青河所作。”
“你们说的都不对,林之逋傅青河,皆是爱惜羽毛之辈,等闲不会出手,况且此文对上的是活财神,朱勔这才死多久?依我看,乃蔡家所为!”
此蔡氏与蔡京蔡攸倒扯不上太多的关系,他们是当地望族,虽然比起鼎盛之时已经实力消减不少,但仍然占据了考城县大量的土地。而且蔡氏人口众多,有贫有富,那些族老们掌握着财富和乡间民意,其族权之盛,连县令的话都未必能有他们的话管用。
在小酒楼里讨论的诸人,一听到有人说是蔡氏所为,不约而同,看向其中一位。
这位便是蔡氏中人,方才众人议论纷纷时,他却没有开口,此时众人所望,他平静地放下酒杯:“此文是我蔡洁生所作。”
众人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直接承认自己就是文章作者,愣了愣之后,各人神态不一。有敬佩者,有淡然者,也有情不自禁坐正身躯,好离得他更远一些者。
这些都收入蔡洁生眼中,他笑了笑:“这也是蔡氏公论,诸位,你们也都是出自大家,今日邀你们来,便是想问问,你们莫非就想见到自家的祖坟被毁、风水尽失么?”
祖坟、风水,还有利益。
众人都沉默下来,不太明白,蔡洁生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此时周铨声势正盛,连天子宠臣朱勔都被他弄死了——虽然是死在祥符县内,可离考城县才几十里,他们这些乡野中的豪强都听说了。
蔡氏凭什么与周铨对抗?
“我哪里与周铨对抗了,我只是为民请命罢了,我这些年,也看过不少报纸,知道这位活财神行事,你们看我文章之中,可是只字未提他,这已经是我释放出的绝大善意。”听得有人相问,蔡洁生嘿的笑了笑:“自古发坟掘墓者,几人有好下场,祖宗坟丘所在之地,安能让外人踏之?活财神再能赚钱,但到得乡里,终归还是要由乡老仕绅说了算。”
前面的都是虚的,唯有最后一句,让众人惊觉有理。
如同前后各朝一般,大宋的皇权,同样难以抵及乡里,乡规民俗,对于乡野中的百姓来说,可能比国家更大。而乡野中乡老仕绅的权力,单独面对朝廷时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整个面对国家制度时,却能展现出毫不逊色的力量!
若是铁路到来,必然要穿乡过村,也就意味着,随铁路而来的外人,他们将入侵原本属于在座诸人的权力范围之内。
一想到自己不能再在那些乡野愚民头上作威作福,众人眼中都闪过一丝狠厉:“蔡兄说的有理,这铁路之事,不能让他做成,哪怕活财神出的钱再多,也不能让他做成!”
蔡洁生满意地笑了笑,扫了众人一圈,然后缓缓道:“自然,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可以将今日咱们相聚之事去禀报周铨,或许卖了咱们,能换几根骨头啃啃,但以后在乡梓之中,休怪咱们不给情面了。”
这是威胁,要众人不将此事说出去,众人当然都无异议。
他们终究只是乡中豪绅,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庞然大物。此时众人都觉得自信满满,莫说周铨,就是皇帝官家,到了他们这儿,也得召几位乡老嘘寒问暖,何况周铨,说穿了也不过是个会赚钱的罢了。
随着这河南商报上的第一篇文章开始,京师附近,乃至应天府的各种报刊上,都纷纷传出反对修建京徐铁路的消息。
如此声势,周铨怎么会一无所知?
他本来在徐州,亲自参与蒸汽机的新试验,此时不得不又赶到应天,了解这方面的情形。
先他一步抵达应天的王启年,在他从马车上下来时,出现在他身边,低声道:“事情有了点眉目,河南商报上的那篇文章,是一个名为蔡洁生的考城人写的,他化名考城不忿生,虽然有所遮掩,但我们还是让河南商报的人说了实话。”
“区区一个河南商报,哪有这么大的声势。”周铨摇了摇头。
不是河南商报没有这么大声势,而是那蔡洁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此人也从未听说过,在此事之前,只不过是一无名小辈罢了。
“姓蔡……与蔡太师家有什么关系么?”他又问道。
敢为天下先,做这种得罪他的事情,总得有些倚靠吧,若背后是蔡京,那就是一个很不好的信号,证明周铨在失去赵佶的信任之后,与蔡京的同盟关系也开始破裂。
“他家是考城望族,自己是个秀才,家中曾有人入京,与蔡太师攀亲,只不过蔡太师对于其家,并未太过看顾。”王启年知道周铨会问这方面消息,因此打听得非常全面。
周铨嘴角浮起冷笑,一个区区地方望族的秀才,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胆子。
而且他在河南商报上的一篇文章,竟然召起了这么多的回应!
“启年,你觉得是哪儿出了问题?”周铨问道。
王启年顿了顿,低声说:“这些年,各路商会发展太快,已经与地方的望族豪绅有了矛盾。”
这是难免的,商会发展得快,也就意味着工场作坊增加,工场作坊需要大量的“自由”的劳动力,而地方上的望族豪绅同样需要大量束缚在土地上的劳动力。这是两种生产关系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只不过此前的高速发展和利益均沾,让人可以忽视这种矛盾,而到了现在,工商业发展到了足以冲击旧生产关系的地步,旧生产关系当然要作出反应。
他们本能地厌恶铁路这种新生事务,因为铁路会带来更多的工场作坊,会更方便农村里的劳动力外出,会动摇他们的族权、父权。
周铨点了点头,王启年看得到这一步,不枉他这些年的耳提面命:“还有什么消息,一起说了吧。”
“从前日起,事情有所变化,原本只是在城中的各种报刊上有这消息,现在已经扩散到乡间了。在考城县,各乡各村都有人张帖字报,痛诉铁路之害,特别是侵犯风水至使祖灵不安之事。”
“百姓如何反应?”
“议论纷纷,但都是反对铁路的。”
周铨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心底骂了一声。这就是这些豪绅望族们厉害的地方了,乡野中的百姓,多数不识字,也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他们的消息,都是这些豪绅望族有选择地传去的,因此,连朝廷的信誉,在乡野间都比不上这些望族豪绅。
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被煽动起来的,很有可能是整个京徐铁路沿线的所有村落。
所以这势头,必须给打下去,不能让他们再继续了。
周铨此时第一次有些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将活字印刷术传出去,致使现在各种报纸泛滥,舆论不为自己所控制。
不过仔细一想,人家毕升几十年前就已经造了木活字,他就算是想要保守活字印刷的秘密也不可能。这个时代的人,并不真正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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