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第 204 章
双安州在何处?
双安州就在泉州府南边, 与泉州府相邻。双安州的知州大人,此时正在贡院里主考府试。
这些学子,本应坐在考场里奋笔疾书, 此时却坐在酒肆里推盏言欢。
霎时间,桌上山珍海味不可口,桂酒椒浆不香醇, 本欲快意借酒消愁,岂料河间学子给他们添了点猛料,使得他们个个郁郁寡欢。
在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手下考试, 机会何其难得。
要知晓,状元任职于翰林院, 每年春闱时, 朝廷常常从翰林院择选编修、编撰,任命其为十八房同考官。便是说, 状元郎当考官,至少是从会试同考官当起。
天下读书人,能过三级童试当秀才的,十之一一,能过了秋闱当举人, 有资格参加春闱的, 则百中无一人。
若非裴少淮被外派到闽南, 泉州府里又有几个读书人能在他门下应考?
裴少淮任职于翰林院,又岂会在督学大人面前说不上话?
此番,属实是白给的珍馐端到跟前, 却被他们自个一脚踹翻了。
河间学子不知众人为何突然缄默不语、不再举盏,以为是那句“户籍若在双安州……当真是大幸事”刺激到了他们,一边给他们斟酒, 一边劝慰道:“诸位实在不必为此事生愁。”
顿了顿,接着道:“诸位籍在泉州,本就没得机缘当裴大门生的,既是没机缘,何必徒增烦恼哉?喝酒,喝酒……”
河间学子不说还好,此话一出,众人是一丁点食欲都没了。
肠子都悔青了还吃什么吃。
酒肆大堂里,一时许多人结账离去,神色郁郁步履匆匆,甚至顾不得等找零。其他食客倒是开怀,反正与己无关,全当看了一场戏,听了些逸闻趣事,得了些谈资,他们吃完后往别处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开了。
不多时,雅间里的酒席也散了。
小巷里,燕承诏夹着绣春刀,闲逸地半倚在青石墙上,那名“河间府学子”颠颠跑来,复命道:“头儿,按您的吩咐,事情办妥了。”
“演得不错。”燕承诏夸赞了一句。
“头儿,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当暗桩了?”
“你且吟两句诗听听。”
“月圆大如饼,光照天下平,头儿,我押韵了。”
燕承诏蹙蹙眉头,道:“你还是跟着本帅再多练练飞檐走壁罢,书生暗桩的事,就别想了。”燕承诏自己吟不出来,却还是听得出好歹的。
他有心干这趟事,一来是嘉禾屿军务轻,南巡水师未至,他有闲时也有闲心。
一来,燕承诏结交的人并不多,自打嶒岛那回“真圆真亮”之后,裴少淮算是唯一一个出言“鄙夷”他的人。泉州府这些学子轻视裴少淮,岂不等同于轻视到他燕承诏头上?
裴少淮忍得了,燕承诏却看不下去。再者,两人能留在此地共事的时日,应当不剩太长,也当给裴状元散散名声了。
……
万里蓬山千里路,先从一邑小文场。
不管声名如何显赫、才华如何了得,是走仕途还是走文道,都须得从县试、府试一张小小考桌开始。
场下考生百态,尽在裴少淮眼底。
有那准备充裕的,气定神闲下笔作答,正场的小题对他们来说并不难。也有那耕读学子,许是太过珍视机会,下笔踌躇,直到晌午才渐渐进入状态。
落日余晖消尽,正场结束。
帘内大堂,简易封好的卷子整齐堆于长书案上,屋内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新墨香,矮桌上的几盏朱颜尚未融水磨开。
泉州下属的五县知县,端端等着裴少淮发话,有人站出来道:“此番阅卷,当以何等标准判定举卷、落卷,请主考大人择一范本,方便我等比对择录。”
府试录用数额,朝廷并无明确规定,一般十中取一三人,多一些少一些全凭主考官来定。
所谓“范本”,便是先从众多卷子中选出一卷不上不下的,拟为举卷标准,水准高于此则举,低于此则落。
裴少淮已经选好了范本,却不急着明示,今日阅卷,重点不在于范本,而在于下面几位县官心里藏着多少名录。
他笑笑道:“且不急着选范本。”坐在高椅上,望着底下众人,问道,“诸位同僚早五六日前,便已入住贡院,其间仍不停有衙役送来禀帖,本官倒想想问问,在府试之前,诸位究竟收了多少禀帖……或者说是荐牍。”
“荐牍”顾名思义,便是推荐信,打着“为国荐才举贤”的名号,嘱托县官阅卷时,对某家某个子弟多加关照,助他通过府试。
十年寒窗不抵一封荐引。
童试不比秋闱、春闱那般严格,考官权力大、易于上下其手,使得此风愈演愈烈。
更有甚者,打着禀报公务、上呈禀帖的旗号,打开一看,满帖尽是私事。
譬如,“谨禀大人:卑职拙才代庖,以荐才之典,谏言几句,吾某叔公之婿,名某某……望大人垂慈。”
裴少淮此话一出,底下几位县官皆陡然色变,稍作镇定之后,安溪县知县站出来言道:“在任为官,要处置一方事务,总也有些人情世故在的。”
“做官要懂人情世故,此话不假。”裴少淮严声说道,“但在我这,科考一道只能论学识高低,不能当人情相送,更不能以功名买卖。”
倘若连科考都变得人情世故了,这世道里还有什么不可人情世故?
“总就一句话,坐了这把交椅就莫论人情,要论人情就莫坐这把交椅。”裴少淮一言定论,道,“本官不管你们心里记着多少名录,只管递到我跟前的卷子合不合水准,若不是卷子的问题,那便是阅卷官的问题,连点评文章的本事都丢了,不妨回炉再炼炼。”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他们胆战心惊。泉州府下属的知县,要么是没被谢嘉牵扯而留任,要么是从别处调任来的,有几分本事在,不是那听不懂话的。
说完这番话,裴少淮才将范本推至长书案前,道:“若无疑义,便各去阅卷罢。”
“下官遵命。”
如此,呈到裴少淮跟前的卷子,有了它本应有的水准。明明自己该做的,都已尽力,然裴少淮心头总蒙着些说不出的愁意。
……
帘下朱笔频频落,案上茶汤渐渐凉。
“区区”府试里,不乏文义具佳的文章,有些文章字句虽生涩了些,但立意颇佳,盖过了它的短处。
夜过三更,裴少淮仍在认真阅卷。
灯火稍显幽暗,裴少淮取来油壶,为灯盏添些油。看着有些黄浊的灯油,一点点没过将枯的灯芯,火苗星星一点重新变回一团,灯油溅出几颗火星,没坠地就已熄灭。
火苗变亮,裴少淮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变得清晰起来,冠发长袖,笔直颀长。
最后几滴灯油滴下,灯芯随油面浮动了几下,晃晃的火光让裴少淮回过神来。
年岁虽还未至三十,但这小小的两场考试,让裴少淮意识到,自己步入新的路程。从前只想着如何做好自己,遵从本心,当一步步走远以后,才发现孤家寡人想要“遵从本心”是何其艰难,因为时时处处总有逆流。
便是有兄弟、同窗、好友相助,这股力量仍是微弱的。
油尽灯便枯。
雁过唯留声。
不管他主考的这场府试,是何等的公允,亦只是大雁路过时孤傲的一声罢了。灯盏熄灭后,黑暗照旧会袭来。
这便是他今夜一直愁意不尽的缘由。
但是,雁群结队御风行,寒灯添火彻夜明。就如他承用了夫子之韧、南居士之睿,还有张令义为官的几分圆润,这些称他一声“座师”的学子,会不会也承用几丝几缕他的本心?
裴少淮第一回有了些师心。
他打开窗,怔怔北望,心中猜不透——皇上下旨让他当这个主考官,当真只是下道圣旨“敲打敲打”他?还是为了让他更多一些门生?
倘若是后者,皇帝又岂止是明君。
……
……
十天过去,府试五场尽数考完,裴少淮的状元名声也已传得沸沸扬扬。
燕承诏把京都城里的话本子放出去,说书先生一场接着一场,说到口干舌燥声音哑了,座客们还是源源不断。
当地人才知晓,年纪轻轻的裴大人,经历竟是如此传奇,无怪能在闽地扭转乾坤。
双安州赶考的学子才刚从贡院出来,便被族里派马车接走了,再下马车时,只见族里在设宴庆贺。
学子们摸不着头脑,神色恍惚——这不是刚考完吗?府试长案还没公布罢?怎么就先贺起来了?
在一声声“状元门生”的祝贺中,他们才渐渐明白,原是沾了主考大人的光。先莫管有没有被录用、成为童生,单是参加了这场府试,本身就是值的。
随后,裴少淮所出的县试、府试题目,被书局刊印发售,满城读书人皆在讨论、推敲,思索知州大人缘何出这些题目。
当他们发现,“子曰不然”是告诫他们顺天理而不信神鬼、不媚权势。“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是告诫读书人们,身处凡俗之中,要从凡俗做起,修个人德行,而非一开始就追求所谓的“圣贤士大夫”。“放于利而行,多怨”则是以谢嘉为例,告诫众人莫要放利而绝义,否则招致众怨而身危。
每一道都是结合当地境况的题目。
再回想裴少淮这三年的所作所为,才后知后觉,这位年纪虽轻的知州大人,何其堂堂正正。
最是高兴的当属齐家堂,族学“为民堂”是裴大人题的字,这本已足够熠熠生辉,如今知道裴大人是状元,又添了几分光彩。
一十七公书堂牌匾,笑咪咪叮嘱后辈们说道:“你们要用功读书,让学堂成为闽南第一书院,方才对得起这知州大人的这几个字。”
……
还有两三日就要贴榜了,贡院前却小闹了一场。
不是急着要看榜单,而是闹着要开设补考,以便录遗。
童试开设补考并不少见,常常是为了体恤外地学子山高路远跑一趟,因耽误一两天而耽误了考期,实在可惜。
眼下这些学子要求补考,不是因为耽误了,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报考,如今反悔了。裴少淮的名头唱得越亮,他们越是后悔莫及。
悔却又不是悔自己,而是悔“自己一身学问,错失状元举荐、直达朝堂的良机”。
裴少淮帘内阅卷,在帘外领队职守的是李同知,李同知身上很有晋人的干净利索,洪声问道:“你们在此闹,本官且问你们,为何要补考?”
有人道,为兴古来绝学,亦有人直道,为谋一入仕良机。
李同知听后,不屑讪笑,道:“若是为了学识,谁人主考不是考,学问深厚者自可熠熠生光,哪还有学生考试挑考官的?若是为了当官……”
李同知笑得更加大声了,丝毫不掩饰心底的鄙视,他嘲讽道:“知州大人为何当了主考官,若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还贪想走什么仕途当什么官?本官守的这道门,可不是你们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地方。”
“于做学问,识得几个大字把自个当大才,不谦;于做人品性,读书科考不想正道,总想捷径,不实。”李同知嗤之以鼻,道,“‘录遗’录的是遗才,不是在浑水里面捞泥巴。”
泥巴是扶不上墙的。
“你们快些散去,若是再闹……”可就不止错过这一场府试而已了。
待闹事的学子散去,李同知笑笑,低声自言道:“若是再闹,本官就要骂得更难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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