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朱袍斗锦鸡（二）

　　认真说来，这世界上绝没有两棵相同的树，每个人都是独立而与众不同的个体。但当许多树木聚集成为森林，许多人们汇聚成为集体之时，作为树叶或者人的那个单独个体的特征和差异性就会变得不再重要。

　　一个心智正常行动自由的人，既没有受到胁迫也没有被人欺骗，作出了某种决定并基于这种决定采取了某些行动，如果有人问他：“这些行为都是你自主做出的吗？”此人多半很难给出否定的答复。

　　但人其实是一种非常情绪化的生物，这倒并不是说肉体不重要——事实上肉体正是许多情绪能够产生的基础和根本原因，“眼耳鼻舌身意”感受着“色声香味触法”，于是生“喜怒哀乐爱恶”。不幸的是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善于真正掌控自身，甚至会轻而易举地被某些人或事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被牵着鼻子一路前行，偏偏还茫然无知，深信自己有着颗飞翔而不羁的灵魂。

　　桂花相信，几位真人放着许多正事不做，一定要看这两个小辈比斗，若不是他们忽然失心疯发作把无聊当作有趣，那就是想要借此搅动和牵制仙院中各位仙师们的情绪。

　　张萌来求一个出战机会后，她就曾和桂圆讨论过此事，“可惜我并不知道道心破碎后重修的具体法门，但既然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封锁记忆后又蜗居在小城静养，多半就是先要彻底远离血腥刺激环境从而慢慢自愈。而重新拾回记忆之时就该循序渐进，使得他们有充分的世间能够适应过来，不至于对修复好的道心造成太大冲击。”

　　桂圆想了一会儿姐姐的话，觉得这就跟某种治疗严重过敏的法子差不多，急性发作时先是彻底隔绝过敏原来消除症状，等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让患者逐步摄入小剂量的特异性抗原，以期最终产生自身抗体。

　　她表示同意道：“仙师们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治好了，刚高高兴兴地走出城门准备大展拳脚，就发现外面血雨腥风，杀人盈野。这边嘭地一响，一座小山夷为平地，那边哗啦一声，一个活人被手撕成两片。仙师们要是没有张师姐的心理素质，估计当场就得白光一闪回城去了。那仙派这么多年岂不是白费功夫？”

　　桂花嗔道：“就你怪话最多！”

　　桂圆连忙陪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明月真人认为观看我和郭阳的争斗对仙师们的身心有益，是吧？”

　　她自嘲地笑笑，“估计在几位真人眼里，我们的修为和蝼蚁也差不太多，看我们比斗大概像是在看蚂蚁打架，是稚童才感兴趣的游戏。但是仙师们现在跟稚童也差不太多，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的形象稍微高大上一些，嗯，就跟凡间少年看斗鸡差相仿佛吧。”

　　桂花取笑她道：“谁说不是呢，你还引了那么多人来下注，可不就跟斗鸡的把戏一样一样的。”

　　桂圆悻悻然，“你可不要小看斗鸡，多少人为这个疯魔，热血沸腾的有，如痴如醉的也有，情绪一上来的时候竟什么都顾不得了，倾家荡产地下注也在所不惜呢。”

　　“这就是啦，真人就盼着你们这两只锦毛鸡等下啄地精彩些，好叫仙师们热血沸腾一番。你非但不力求表现，还要不识趣地打算将这机会拱手让给修为不如你的人，难道真地不担心惹恼了他们吗？”

　　桂圆眼睛一弯，“我哪里不识趣，我根本是识趣地很，否则怎么会那么卖力地操持外面这么一大场热闹。现在吃也吃了，玩也玩了，烟火也看了，气氛烘托到位了，仙师们多半情绪也高涨起来了。正应该退位让贤请更合适的人登台唱这一场大戏。”

　　其后明月真人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他显然对桂圆的说法很是买账，“你的确比那个郭阳厉害太多，打起来多半没劲。这种事，总要棋逢对手你情我愿才有意趣。而且这小姑娘又这么主动，有趣，实在有趣。”

　　桂圆微笑：“不如这样，等下还是我先来压轴，演点小把戏给真人和各位仙师，保证新奇好玩，算是弟子的一点赔罪。再请郭师兄和张师姐做个大轴，这样今夜也尽够热闹了。”

　　明月笑了出来，“你倒是个不吃亏的性子，里子面子都赚到了。也好，你既然有这个胆量，那接下来所有事情都由你说了算。”

　　大声宣布决定后，明月俯身深深地审视了桂圆一眼，“不过等下场面要是不够好看，我可只能唯你是问了。”

　　天香楼一切的准备都是现成，桂圆一句话下去，掌柜的亲自带着伙计们隔开人群，几个人又轮流担了几十大桶的水倒进门口早已修葺好的水池之中。

　　这池子是桂圆许久前就吩咐了掌柜做起来的，大约一丈见方，池底与地面同高，池壁是用条石抹了灰浆砌成。白天的时候伙计们其实就站在里面烤肉，只不过池壁被架子炉子这些杂物遮住了。如今都挪了开来，立刻就看出是个高出地面的水池样子。

　　天香居着意巴结，从掌柜到伙计都是脚下如飞十分卖力，到池边哗啦一声将水用力倾倒进去后就赶着去抬下一桶，不一会儿就已经把水池灌了有八分满。

　　人群骚动半晌议论纷纷，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王大志却一见掌柜的出来担水，立刻就拉着阿娇去抢占看得清水池的好位置，兴奋地道：“等下有精彩好戏看了，天香居这海底捞有指望了。”

　　阿娇崇拜地仰头望向王公子，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四周的光线忽然一下子又暗了下来。人群猛地一静，在声音重新响起来之前，一道接近两人合抱粗细的光柱从上而下正正地照在池心，直立的光柱里无数花瓣旋转着缓缓飞洒下来，然后慢慢沉到了水中，落英缤纷一时如梦似幻。

　　阿娇嗬地轻呼一声，被眼前景象攫住了心神，光柱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长袖广裾的赤足女子，衣带当风地随着花瓣一起从空中径直飘落。

　　眨眼间仙子已经落了下来，阿娇甚至听得到她足底拍击水面的清脆声音。然而她竟然就这样稳稳地停在了水面之上，连裙角都没有弄湿。

　　月光下那仙子舒展广袖凌波而舞，不停地旋转，跳跃，闭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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